2007年3月22日 星期四

背影

朋友的母親忽然過世,驟遭喪親之痛的她寫了一封信給我。看完她的信,我很難過,也想起一些舊事,遂寫了這一篇文章。或許,也不能說是文章,而只是一種心情記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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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,在窗外咆哮,屋前公園裡的樹,悽惶地隨這風東搖西擺。

樹欲靜而風不止。

二十五歲那年的春天,爺爺因肺癌住進馬偕醫院。那時我每個星期從淡水回台北,都會到醫院看他。那時他已經不太能識人了,可是唯獨我去看他時,他會特別清醒,會問我最近狀況如何?是不是還在搞那些他其實並不很贊成的學生運動?……末了,他也總是要努力地掏一些錢給我當生活費,可是那時大房的姑姑叔叔早就把爺爺隨身的財物都帶走了,爺爺身上其實一毛錢也沒有,只是他自己不知道。而我也總要看護偷偷幫我塞一些錢到爺爺的口袋裡,好讓他可以拿給我。每次他辛苦地從口袋裡掏出錢給我時,我心裡總很想哭。自知在世不久的爺爺,心中唯一掛念的應該是我吧……每次從醫院出來,我都要在中山北路走上長長的一段,走到疲累不堪,才能抑制自己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。可是,我總忘不掉爺爺看著我時那既高興又憂慮的眼神。

那年七月,爺爺走了。那一天,我在新竹的清泉部落,知道訊息後時間已晚,也沒法回台北了。那一夜,我一晚沒睡,望著天上點點的繁星發呆,心裡其實是很痛的,卻哭不出來。或許是那年六月另一場突如其來的死別,已經留乾了我的淚,或許是早知爺爺在世的時間不久,心裡已經有準備,也或許,接連的惡耗已經超岀我能承受的極限,我的情緒感受已經當機了……不管怎樣,一直到爺爺出殯,我沒有掉一滴眼淚。可是,我的心空盪盪地,有一種莫名的痛與慌,因為我知道,那個我一直追隨的背影已經不在了。

爺爺少年時負笈東瀛,又轉赴中國遊歷山川,中年在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肅殺氛圍中,他不顧家族親友的勸阻投入政壇。在爺爺死後,他的政壇摯友高玉樹曾告訴我,說爺爺是個令人佩服的傻瓜,從政二十年卻分文不取,甚至還散盡家產以濟鄉里,又說爺爺雖身為國民黨員,行事作風卻常令國民黨黨部痛恨令他們這些黨外佩服,情治機關多次想羅織爺爺入罪,卻又因爺爺的政治手段高超與年輕時與陳誠、蔣經國等人的交情,以致能逢凶化吉……

其實這些我都不知,我只知道,自律甚謹的爺爺,每天清晨四點多就拿著掃把清掃附近街道,然後騎著他那輛老摩托車出門辦事;我只知道,每天家裡都擠滿了來求助或要求排難解紛的人,而就算是深夜,只要接獲鄉里求助的電話,爺爺一定立即赴援;我只知道,縱然是在家裡經濟最困難時,爺爺仍堅持挑起建成延平大同中山等老社區的社會救濟工作。我不知道爺爺這一生究竟幫助了多少人,可是從他過世後許多鄉里父老撫棺痛哭,從謝長廷、柯俊雄這些曾受他幫助者跟著送喪,我多少可以了解高玉樹所說的話。而身為長孫的我,從懵然無知時開始,就是看著他的身影,學習他的行事,以及看著家裡那些他的藏書。可是一直到他死的那一天,我才清楚,在不知不覺中我追隨著他的背影走了這麼久這麼久……

然後,匆匆又過了這麼多年。在歷經這麼多的人生起伏後,我越來越明白那個背影的巨大,越來越清楚爺爺走的是怎樣一條難走的路。我也終於知道,那時他眼神中的高興與憂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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